台湾女诗人杨佳娴诗作欣赏(10篇)

作者 :杨佳娴 中M君2016.4.11整理

【镇魂诗】

不要靠近墙

它在抄写我们的脸

不要走过树下

它会纠缠我们的鞋履

不要相信雨季,啊那些透明

单调的小石在额头上

击出许多凹痕


水面下一切都平等

且平静

也许我们交换手足,眼睛,

将头发编缠在一起如同连体婴

或者你将生出背鳞

我将发现耳边有腮

在漂忽,逐流的时刻里 醒着也等于睡着


睡着了以后梦见醒来

死去以后仍瞻望云的步伐

把房子盖在最远的岸

灯光瞬逝,椅脚折断陷落

书倒立而园圃

开始种植自己

瓦盆尚未退霜,铁铲有痂,

虫豸如时间贴面而飞

琐碎,且搔痒


有时候也听见诸神翻身微响

当我们终于试着遗忘,啊摊开 如一张虚无的纸

擦过如炭的宇宙

大星升高如军乐手小喇叭上的辉光

当那久远一触,真久远如

一则肯定的箴言

从写出来到被遗忘──

那洋流总是徒劳

一张朽烂的羊皮地图

鱼骨的信物也将销磨为末


而谁能夹蹑出对方的灵魂?

当我们驾驶着单桅帆船

在不同的玻璃瓶内

你有你的手势

我有我的火光


【天河畔】

你眼中藏着复数的小月亮

你移动着,一行金箔像这个下午

果敢的记忆:

你的手腕搁在一叠纸上

你的膝盖如此靠近

你的外套是炭笔画


如何可以不坠落

柠檬松手,从枝头垂击直中 如何我就知道

我的错觉是我的真实──

那些雨难道不是天河的芦苇

那栏杆,傍着风,升起的难道

不是你肺腑中的游龙

无鳞,微香,不可以捕捉


我惊动了你吗或者

是你看我晕眩降落

误以为那月亮就是

月台,误以为你的视线

是迟疑的笔,把我在纸上圈出来

像一个窒碍的翻译词


有时候我们饮酒

使血中生出蜜

你示我以悬崖上的金凤花,苍藓与

碎冰。有时候你笑

使我失重,彷彿炼仙


【锻鍊】

我想我是碰见了

最强的灵感

在诗里,你是全部街灯

雨季,消逝的金乌,

小晴朗夜的月晕──你是

它们的父亲


我安于延宕

安于检疫(是我传染你吗或

你就是那病)一般的隔离

我一定是平静的

平静地一触,然后

就陷落


猝不及防的花

闪过骑楼,青翼之天使

最寻常的巷口

你指点过的面摊

忽然,都变成了藏宝图折叠

过度而破损,风景

窸窣的缝线


甚至我怀疑下一次

晤面以前

我是复活过了

头发里留存着煤屑

肩胛处仍有棘刺

我是什么都不怕的(是吗)

即使你像一把利刃

投入我怀抱


【破雪】

没有看守人

没有歌唱队

冰镇在石雕的剧场

几世纪以前那些贵族

肥胖肩头覆盖朱红色铠甲

手掌伸向世界,里头 窝坐着两只

紧靠取暖的黑鸟


偶尔你会听见一点点决心

告别的声响

是甚么压沉了松枝吗

古堡背面半掩没一行足迹

一条来不及掩盖

孤独的缝痕

火盆,碎酒瓶,啊黄草坡上

绵羊群早已换季为

啮鼠的雪丘


窗口,迎着鬣张的风

一支去年的四色风车

旋转着,旋转,盲目且勇敢

一如荒废园圃内

戴雪而立

和整个冬季搏斗的

那一枚火信


【梦寐廿四行】

雨想说甚么

小地震想说甚么

遗失的书,不足以蔽体的伞

风中折断蕺叶

雀鸦撩乱

被破碎被忽略的屋瓦们

我想对你说甚么


就仅仅是探询着你

十指荡漾一如

秋绿微凉

假装那共枕只是隔宿

犹醉,被吹落在一起的

两张树叶。假装

这紧靠着的不是你

与我,只是

水鸟与曲折岸


睡眠的鸟

将对岸说什么呢

啊檐下,雨们正疲惫地

次第道别……

黎明了你将从我怀中离去

抛掷时间与玩具

像年幼的

骄傲的美神


【假日】

捡回风吹落的盆栽

泥土干透了

像毛织物

铃铛生锈了

还要歌唱

没有人能够

豁免悬吊的命运



如果草叶与风

钉在一起

如果,月光与湖水

钉在一起

那会是一本

什么样的讲义



杯子里浮沉着

昨夜的茶袋

已榨出全部爱情

无所谓的样子

现在,它真正是一块

沉甸甸的阴影了


【冥王星早餐】

烘熟的脸颊

厚丝绒的腰腹

眼睛里盛满蜂蜜

那餐巾

还遮盖着什么

杯里的水为何震动

房间浓缩到最小

我们得互抵着膝盖

紧密得象是

另一种结构


你总是只看得见我

一如冥王总是

对光敏感

在这小星球

唯一的餐桌上

你来

你切开我

迎刃而解的都是你的


【梨子与俄国文学(与情史)】

吃掉那颗心脏

一般大的

梨子

多么费力

像被规定一个晚上

得读完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


躺在床上吃梨子

躺在床上读

卡拉马助夫兄弟们

梨子投影在脸上

彷佛有心事

书本那样厚,支撑不住

也可能直接掉在

脸上。你知道的

所谓心事,就是脸上 难以化解的

瘀青(不就是杜思妥也

夫斯基的长相?)


咬开薄薄的黄皮革

咬开(你送我的)

多汁液的心脏

舌尖像忽然醒来

需要对象

可能我读错书了

我需要的是安娜

哦安娜卡列妮娜她刚刚

从激情

以及灾难中回来(她真的

回来了吗)


近蒂头处微苦

近果核处微酸

象是把心和阴影一并吞下

我不知道

应该先去教堂

还是舞会

应该先告解(或保险)还是 跳了再说

悬崖近在咫尺

爱情莫非就是

鲁莽的特技


现在这胸膛里有两种心跳了

如同太窄的床

太短的夜

甜度被提到最高

电线全部打结(托尔斯泰的胡子)

为了缓解紧张

只好把自己

梨子一般大的心脏

捐赠给你──

剂量最重的药

像卡拉马助夫兄弟们

哀愁的凝视,像安娜的

手势与死


【阳台】

冬天了,雪们

有它们各自心爱的阳台

阳台有它们各自

戍守的麻雀

跳着,瞻望着,

比一颗心

还要伶俐


我们有我们的冬天

我们只有冬天

那一年的,去年的,还有今年──

此刻,感觉到一生

那么的短

总是搓着手,呵气,毛茸茸的,

寒冷取消了我们的身体


雪意的十点钟

月亮会不会比夏天

更白一些

阳台上麻雀们和路灯轮班

锅炉冒着烟

树林子那样远

远得也变成了烟


春天要来了吗,我们戍守着

胸口的阳台

把雪线再逼退一些

让树林更近

麻雀那样蓬松着羽毛

如一颗涨大的心


【信物】

我给过你的

你不要再给我

岁月停下来又开走

重复的夏季里变换过

硝烟与萤火

你没有给我的那些

原来我当初已经

加倍给过你


你喜欢的老歌手

磨得更老,我们一直没有

一起去过的港湾

被填得更小

重复的八号风球

变幻的地震

深埋过几颗子弹

浮世里难免

浮出胸膛


住过的房间

仍能清晰望见天亮

就渐次熄去的海堤

那一排灯吗

你为我在信里

重绘过,你把不变的

风景当作信物

你搬离了那房间

信物有信,而写信那人

已然查无此人


你怕老的

但是你老了

我给过你的

你又转赠给时间吗

而时间给了你的

你却也如此慷慨

提早给了我